close

※ 轉生趴囉(醫院背景);CP: 里佩/利佩
※ 本文出自2015年CWT39首販 進擊的巨人 里佩合本《Once More》
※ 佩佩生日快樂嗚嗚嗚


 

澄藍的天空毗鄰著的不是碧綠的草原,而是高聳巍峨的灰牆。不應該是這樣的。
周圍有一群人與她身著同樣的服裝,臉上鑲著風發的堅毅;她感受得到他們脈搏的低鳴,深至血球內部的血紅素共振著熱情與自由的渴望。

──這就是了。

這個世界的人,不──或許只有她周圍的這一小群人──與她相同,他們的意念有著一樣的向量,他們的勇氣醞釀了相同的位能,他們想要「自由」。
手正準備握上眼前的韁繩策馬前進,卻什麼也沒抓住地撲了個空。剎那間眼底的景色像切換投影片般,從水泥灰牆驟變成了白淨的天花板,佩特拉發現自己的手向前伸著,握著空無一物的空氣。

果然這才是現實嗎──

沒有高牆,沒有嚮往自由的人們,在這裡,被關著的只有自己。

佩特拉在床上勉強撐起上半身,望了望四面都是潔白牆壁的這個房間。置於牆角的輪椅框住了行動的範圍,床頭打著節拍的點滴重複低語自己的脆弱,牆壁上懸著的氧氣罩預告著殘焰燃盡的那天來臨。

別說是自由了,連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了呢。

在這個座標軸上,人們安然自由地生活著。
只有她的自由被沒收了,行動的自由,生存的自由。

 

***

 

敲門後緊接著是門被推開的聲響,關上,一襲白袍的黑髮男人走進房間。

「佩特拉,還沒休息?」
「咦?都這個時間了,里維前輩、啊不──醫生怎麼會來?」
「今天值夜班。」里維走到佩特拉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給妳換了止痛藥,感覺如何?」
「嗯,有比較不痛了...,謝謝醫生。」佩特拉將被子拉向自己,低著頭說。
「那就好。還有,像以前那樣叫前輩就行了。」
「可是前輩是醫生,而我已經無法做醫生了...」佩特拉的臉頰映上寂寞的微笑。

要崩潰的難過的否認的怨恨的早在一開始發病時就已經全部爆發過了,即便在距離當時並沒有過太久的現在,情緒的記憶仍會腐蝕著她。遺憾悔恨的是那些可惜了的過去與不存在的未來,現在的佩特拉只想好好的活在當下。
「...」里維看見這個和他一樣就讀醫學院的後輩露出宛若放棄一切的笑容,一時語塞。
她曾經是那麼努力的、一心一意的奮鬥,為了能成為懸壺濟世的醫者,結果卻在即將觸及夢想的同時被命運推落。這樣的際遇在里維遇到的病人中並不少見,但佩特拉的事卻讓他覺得異常地苦澀。這並非是因為他們曾經的身分。
並且關於她的這些事情,是在她開始長期住院、成為他的病人後,里維才漸漸知道的,在這之前他們僅僅是打過照面的關係。

「就算當不成醫生,也不會改變過去的事實。難不妳連過去的自己都要否定?」里維的口氣帶著微妙的不悅。
「我不是──」
「還是說,你想否定的是我?」
「我沒有!里維前...前輩很溫柔,一直都很照顧我....」佩特拉激動地否認後又小聲地說,
「對,就像醫生照顧病人那樣.....」

從一開始發病到現在,佩特拉的病情控制得不算太穩定,惡化的速度雖比想像中緩慢,她仍是一天一天地在衰弱。
里維知道,以現在的醫術,佩特拉的病是不可能被治好的,頂多是控制得好能以多活幾些時日,但終究難逃一死。

那麼清晰明確注定的結果擺在眼前,里維的心底卻有股熱流,他想改變什麼,或者說,他應該要改變什麼。

在佩特拉被送來急診、他在夜半時分被叫來醫院時,當他研讀她的病歷、看見她被劇痛折磨的樣子時,里維沒來由地感到揪心與胸悶。理解患者的病痛與全心拯救他們是身為醫生的職責,但對於佩特拉,里維感受到一種揮之不去的陰霾潛伏四周,沉重得令人窒息。
這並不是源自於病人的悲觀與絕望,佩特拉對於自己生病這件事雖然也有崩潰期,但她異常迅速地接受了。
或許該說,當佩特拉越是樂觀無悔的面對餘生,里維所感受到的壓迫與無力便愈發巨大。
即使知道她不遠的前方即是盡頭,他仍然想要拯救她、保護她。那是像佩特拉所說的那樣、出自於醫生應該拯救患者的自覺嗎?
里維意識到自己將煩躁的情緒帶上來了,使氣氛變得有些尷尬,哪有醫生對病人發脾氣的道理?他隨即將話題帶開,「本來是來觀察妳狀況如何,沒想到妳還沒睡,怎麼了?」里維試著靜下心,沉著地問。
「我做了個夢...夢到大家都失去自由,應該說....是人類在受迫害中生活...,然後我和一群人結成團隊,要去奪回人類的自由──然後就醒了。」
佩特拉忽然想到什麼。

──啊....該不會是我潛意識中希望大家都和我有一樣的遭遇吧?怎麼可以這麼自私──

事實是大家都過得好好的,只有自己被關在這裡等待死期──這種悲觀的想法,她怎麼也無法告訴里維。她不想讓里維這麼疲憊,望著他總是佈著皺摺的眉心,她希望她能幫忙舒展那鬱結,或者至少不再多給予負擔。
她目前能做到的,就只剩下這樣了。

 

但是她好怕。
只有自己一人承擔的不安與恐懼。

佩特拉總是強迫自己不去想,但夢境與現實的落差又喚回了失落感蠕爬而上。
握緊雙手想要找回生存的自信與勇氣,抓住的卻是發抖的自己,無法忍住的顫抖。

里維注意到佩特拉無法掩飾的懼怕,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手覆上她發顫的雙手,握住。

「不要害怕。」看著淚水已噙滿眶邊的雙眼,她卻仍在逞強地不讓它滑落,里維淡淡地說。
病人的脆弱醫生是比誰都瞭解的,但是佩特拉卻鮮少流露出內心的脆弱,平時來看她時她總是報以溫柔的微笑迎接他,使里維得到一絲的放鬆心情,儘管討論她的病例時籠罩的是晦暗的未來。
大家都對她不抱以希望,現今沒有治療方法的絕症在醫界本來就是束手無策,他們能做的就是盡力減少患者的病痛、改善其生活品質,同時並嘗試方法試圖延長註定短暫的生命。把心力放在其他有希望治得好的病人身上才是這個行業經常採取的方式,為了救人,而救不了的人,他們也無可奈何。
但里維就是想為她做些什麼,在那一天到來之前,除了減輕痛苦那些,之外的。

意料之外,里維這一個欲讓她安心的舉動卻突破了佩特拉心中最後一道脆弱的防洪閘。她先是吃驚地征住,接著滿水位的表面張力再也撐不住,眼淚開始不停地滑落。

「佩特拉...」自己的行為居然毀壞了她武裝悲傷的盔甲,里維感到些微慌亂。

下一秒佩特拉將手抽離來自里維的溫度,抹去兩頰的淚。
「...抱歉,前輩白天耗費心神看診,到了晚上還要安撫像我這樣的病患,真是辛苦了呢。」她笑笑地說道,又作回那個平常掛著開口朝上拋物線的佩特拉了。
里維看著她微笑的側臉,腦中卻迴盪著那兩個字,抱歉。他覺得刺耳,一次次響起她的聲音搭配這個詞彙,他就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躲在心底,來回刨剮著。
「說什麼蠢話,妳是我的病人,這本來就在我的工作範圍內。」
「嗯......也是呢,謝謝醫生。」
「不是讓妳別那樣叫了嗎?」
「我是工作範圍之一嘛,里維醫、生。」佩特拉惡作劇地笑道,臉上還擺弄著調皮的表情。
──工作範圍,是啊。她心想。

里維看到佩特拉奇特的表情,好氣又好笑地嘖了一聲並輕拍了她的頭。「不要胡鬧,早點休息,維持患者的身體健康才是我本業。」
「是,長官。」佩特拉右手四指併攏舉至齊眉高度敬禮。「前輩明早還要開會吧?」
「是啊,明天要討論妳的情況。」
「是喔。」她淡淡的回應,接續的是突來的沉默。
見佩特拉沒有要繼續話題的意思,里維起身並把椅子歸位。「那我走了。」

「那個、前輩......」
「什麼?」本來已經轉身走到門口的里維停下腳步。

佩特拉雙眼無神的看向房間角落,思緒好像在踟躕猶豫。然後蒼白的臉龐轉向他。
「如果真的不行了,請放棄我。」面上仍保持著微笑,她雲淡風輕、好似此事無足輕重的說。
「要是真的到那種地步也輪不到妳來做決定,我會親手把妳拉回來。」
與她笑談似的態度相反,里維認真的望向她,深幽的黑色湖泊倒映出鋼鐵般的決心,攫住了佩特拉的目光。那對她而言是勾引般的魅惑,挑逗著她的渴望。她感覺身體內部逐漸成形的、不只是這些。

在就要失神的剎那,佩特拉仍是頭一撇、中斷了眼神交會。
「前、前輩也早點去休息吧,很晚了。」沒有對里維的話語作出回應,她焦急尷尬地欲掩飾自己的害臊。
「不要胡思亂想,過幾天我再來看妳,趕快睡。」里維對於佩特拉的逃避亦不予理會,逕自地說道,爾後離開了房間。

她與他明明都知道的,她曾經是醫學院的實習生,而他已是杏林中人,他們都非常清楚明瞭她的未來存在與否的機率。佩特拉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但是里維仍然給出了有如承諾般的堅定覺悟,中止的旅途前方彷彿還閃爍著一點希望,他的保證宛如咒術,讓她覺得似乎開始有一點能夠相信奇蹟。
身為醫生就是要具有如此安定人心的特質吧,她心想。她只能這麼想。
她不奢望里維的決心中有任何一點超越醫病關係的物質存在,她沒有資格企求什麼,只因她是將死之人。她只想安安靜靜、不著痕跡地離開。
以這般姿態迎接死亡,是佩特拉在腦中早已模擬過無數次的理想方式,但儘管在預料之中,當死的陰影籠罩在她身上而她卻沒有見到他時,重打於心的衝擊才讓她瞭解到被感染的部分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多上太多,已經深陷壞死至無藥可救。

 

***

 

某天因一件頗嚴重的遊覽車車禍,醫院的急診案例突然驟加導致急診部人手不足,其他科的醫師有部分亦被指派去支援急診,而里維便是其中之一。
當他正在瞭解其中一個急診病患的狀況時,艾爾文快步朝他走來。
「里維,五分鐘後救護車會送來一個開放性氣胸的傷者,院長希望你去負責。」艾爾文說道。
「為什麼?」
「院長的吩咐。」艾爾文聳聳肩,沒有多做解釋。
「......了解。」反正他本來就是被派來支援急診部,也沒什麼好拒絕的。
「那就拜託你了。」里維點點頭,轉身走進急診診斷區。

正當艾爾文要離開急診部時,在走廊上撞見一位焦急奔跑前來的護士,他將她攔下。
「怎麼了?」艾爾文發問。
「里維醫生負責的病人突然出現心絞痛的症狀,波札德醫生說情況可能不太妙,必須趕快請里維醫生過去。」她慌張地說。
「是佩特拉?」
「對,是拉爾小姐...」
艾爾文思考了一會。
「叫歐魯先做初步處理,然後請艾魯多去查看,必要的話讓他去進行手術。」艾爾文向護士下達指示。
「欸?可是里維醫生才是──」
「沒關係,其他人問起的話就說是我命令的,就這樣,我會轉告里維。」艾爾文如是說。

佩特拉已被推到手術房,痛苦地躺在床上,劇痛奪走她的知覺,彷彿全身的神經細胞都聚集到心臟處,只剩下聽覺勉強還感知的到外界,像是自動門滑開、幾個人走進的聲音,她努力撐開雙眼想要看見那個給她希望的人,那個用不容質疑的嗓音說著會拯救她的人,那個使她欲悄然離去的決心動搖的人。

而她沒有看見。

「佩特拉,準備好了嗎?現在要給妳打麻醉藥了。我們會盡全力,所以妳也要好好加油。」艾魯多說。
「給我好好撐著啊妳。」歐魯作為艾魯多的助手,亦鼓勵著她。
她用最後一絲力氣扯出一個微笑回應他們的打氣,然後在意識即將消失、閉上眼的即刻,淚水從眼尾滑下。

 

***

 

時間進入了傍晚,車禍的傷者也陸續被送至各大醫院搶救,急診不再如剛開始那般忙得不可開交,醫護人員們逐漸取得一絲喘息的機會,里維此時才想起今天還沒去看佩特拉,於是便向急診的其他醫師告知一聲,然後前往佩特拉的病房。一想到她,里維就覺得心中有什麼得到了解脫,察覺到自己的可議心態,心情也沉了下來。他到底是去履行醫師觀察住院病人的義務,還是只是想看到她的笑靨?
里維來到了佩特拉的病房前,卻看到大門敞開、空空如也的內部。連病床也被推走,表示狀況非同小可。
他隨即攔下旁邊一位正在巡房的護士。「佩特拉人呢?」
「欸?拉爾小姐的病情突然惡化、去做緊急手術了...,醫生不知道嗎?」
里維瞪大了眼,頭腦一片混亂。
「誰去開?為什麼沒通知我?」他壓抑住怒氣質問對方。
「因、因為您那時候在急診部,主任說請琴醫生來處理.....」

 

里維知道他現在趕過去也無濟於事,但他仍是站在開刀房前,盯著那方正的「手術中」亮著紅光。
「──果然讓艾魯多來開是正確的決定啊。」艾爾文站在里維身後。
里維回頭,冷冷地瞪著艾爾文。他知道這個男人有權力能夠變更上級的命令,但在知道自己分身乏術時,卻仍按照上面原本的指示行動,讓他去應付急診而不是搶救自己本來的病患,甚至還不讓他知情。或許背後有什麼隱因。
他能夠理解艾爾文的作法,卻無法理解方才那句話的用意。
「啊,順帶一提,如果順利的話,之後我會把主治醫生換成艾魯多,畢竟刀是他開的,後續有什麼狀況比較能掌握。」艾爾文以一貫談論公事的語調說著,如果順利的話。艾爾文也清楚佩特拉的病情,不順利也沒什麼好意外。
「可以吧,里維?」明明不可能考慮他的意願,艾爾文仍是這樣問出口。
「隨你便。」他拋下這句話便轉身離去,無論結果如何,佩特拉都不再是他的病人了,生也好,死也好。不會再是「他的」了。

突然間里維嘲笑自己。

──難道佩特拉就曾經「屬於他」過了?

他想起她的笑容,她的堅強,她對己身際遇的坦誠以對,他想起她戲謔般的表情,想起輕撫她頭髮的滑順觸感,想起他握著她的手時的冰冷,想起她的眼淚,想起他答應會救她時、她望著他的眼神。
她從來就不是「他的」,她只是他的病人,而他只是她的醫生,僅僅是如此。
回頭望了望開刀房的門,以及頂上那個持續亮著的字樣。

里維覺得自己永遠無法知道,他們之間是不是真的只有這樣而已了。
 

***
 

很幸運地,佩特拉的手術成功了,當她在恢復室逐漸取回聽覺時,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又能偷得一絲苟延殘喘。然而在這場小戰役險勝,她仍然註定輸掉整個人生,只是暫時還沒而已。
接著她也漸漸回想起手術前的事,想起──他沒有來。

──啊啊,她知道了。肯定是有比她情況更危急的病患吧,或是那些更重要的、對社會而言不可或缺的人。
人的生命本來就不是平等的。
就比如戰場上先保住的是長官的命,無論是他寶貴的作戰經驗或是作為一個精神指標,士兵的犧牲不是為了戰事,那便是為了保護長官。佩特拉試圖這樣安慰自己,里維只是暫時無法抽身而已。
思緒綿延的同時,麻醉藥效亦在逐漸褪去,佩特拉現在得以張開眼睛,她轉了轉眼神確認視覺的恢復,然後看到了恢復室牆壁上的病患名字、所屬科名與主治醫生。不是他。
佩特拉的主治醫生被換掉了。

她被拋棄了。
她被他拋棄了。

是因為認為她沒救了,所以就順了她的話、放棄了她嗎?可是他明明說過他會親手將她拉回來的......。
明明四肢的感覺尚未恢復,淚腺卻已發達地分泌那令佩特拉厭惡的、膽怯的淚液,止不住地流出,雙手卻又無力抹去。

──如果期盼與留戀也能隨著這些水分一起流失該有多好。
 

***
 

一個月後的某天晚上,里維正在辦公室裡閱讀文獻時,一個預料之外的人的到訪打破了空氣的寧靜。
「不好意思打擾到您,里維醫生。我是歐魯,請問您現在方便嗎?」歐魯在門外怯怯地說。
里維開了門。「什麼事?」
「那個......有些事情想告訴您,絕對沒有冒犯的意思,但覺得應該要......讓您知道......」雖然已經前來拜訪,但歐魯好像仍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說的樣子。
里維回想起過去與這位後輩的相處,幾乎都是公事上的交流,像現在這樣主動找他私下談話似乎還是第一次。
「扭扭捏捏的幹什麼,我過去是這樣教你的?你是要說還是不說?」里維因歐魯曖昧的態度覺得不悅,語氣強硬了起來。
歐魯被里維這樣一兇,好像被刺激到了某處,心一橫牙一咬,音量也跟著提高。
「請讓我進去跟您談談!」
「很好,態度不錯。」里維開門讓他進了辦公室。

里維與歐魯對坐在兩側的沙發上,面面相覷。
「所以,什麼事?」里維見歐魯沒有要先開口的意思,便先行發問。
歐魯似乎還在要說與不說之間掙扎,不過最後他大呼了一口氣,彷彿下了決心一般。

「前輩您、這一個多月以來,有去探望過佩特拉嗎?」

「沒有。」里維冷淡的回答。
「為什麼!」歐魯突然兇狠地詰問。「啊抱歉......我不是故意──」
「為什麼這麼問?」

「唔......自從手術之後,佩特拉的狀況其實恢復得不如預期......不只這樣,我覺得她精神方面也不是很好......」
佩特拉的術後狀況里維是知道的,他一直都有去翻閱她的記錄,他無法克制自己不去關切她的後續,當他知道佩特拉的手術奇蹟似的成功之後。但數據是不會騙人的,當他看到那些逐漸不樂觀的數值,里維也清楚她即將面對的命運。
即使如此,他仍是找不到理由去看她。

過去他可以光明正大的隨時進入她的房間,因為她的是他的患者,但事到如今,他要以什麼身分去見她?對絕症病人見死不救的庸醫?因為上級命令而忽視後輩生命的前輩?
「我去了沒有任何意義。」
「怎麼會沒有意義!」歐魯大聲的喊道。「好幾次我半夜去巡視她的病房時,都聽到她的夢話,她不斷的喊著您的名字!」
聽到歐魯這麼說,里維征住了。
歐魯喘了一口氣。「啊......總算說出來了......」他接著補充,「所以我覺得您還是去看一下比較好,她需要您.....」
「她不會想要見到我的。」里維皺著眉說。
「她不想見您、您也還是要去見她啊!」歐魯激動地站起來、貌似已經不顧一切的豁出去了。

「就算是一句道歉也好、您在這裡見過的遺憾與後悔還不夠多嗎?難道您想要再一次經歷那些悲傷嗎!」
里維愣愣地看著歐魯,心中有什麼被喚醒了。那是從佩特拉開刀之後,就一直困擾著他的事物。

「你──果然也──」

「對!我曾經夢過佩特拉慘死在我面前,我連救她的機會都來不及.....所以我去求艾魯多讓我作他的助手,希望至少能夠.....用自己的雙手嘗試拯救她。」歐魯漲紅著臉,賭氣的說。

里維明白了,歐魯想要向他傳達的事情。明明他在這個行業打滾了這麼多年,卻還是被一個後輩這樣怒罵才醒悟。里維深深感到自己老了,道理他明瞭,但他缺乏的是勇氣與行動力。

「謝謝你,歐魯。你成為了真正的男人啊。」里維也從坐著改為站立,一拳打向歐魯的肩膀。
歐魯被自己崇拜的前輩稱讚與感謝,惶恐不已。「沒、沒這回事!前輩才是!能明白我想說的真是太好了......」接著歐魯忽然想到什麼。
「對了,里維前輩如果要去探望她的話,剛才的話、請幫我保密,也不要讓她知道是我請您去的......麻煩前輩了。」歐魯向里維鞠躬。
里維聽到歐魯這番話,不禁在內心噗哧一笑。
──歐魯,你還不行啊。
「我不會讓她知道的,你儘管放心。」里維露出狡黠的表情。
 

***
 

里維隨後就來到了佩特拉的病房前。久違的地方。
而此刻他也不再猶豫,他敲了敲門後便開門進入。房裡還開著小燈,佩特拉似乎還沒休息。
「歐魯?」她試探性的叫道。歐魯真有這麼常來看她啊......里維心想。

「佩特拉,是我。」
佩特拉看到門口的燈照映出的、那個人的影子傾斜地浮在地板上。是他。
影子緩緩地增長想要靠近。
「不要過來!」

「對不起,請您在那就好...」

她害怕看到他的臉。她怕她會忍不住、忍不住跟他撒嬌、忍不住注視那令她醉迷的眼神,忍不住對他的傾慕又綿延不絕地淹沒一切。
這一個月以來對她不聞不問,為什麼現在又來找她了呢?
明明她已經被他丟掉的、拜託不要再給出任何一點無謂的希望,她已經不想要再次於滿心的期待中跌落了。
里維就這麼站在病房門口的玄關,他把門關上。隔著一個牆的九十度直角,他看不到她。而佩特拉也只能看到那有著里維輪廓的陰影。房間裡寂靜了一陣。

「妳覺得.....我把妳捨棄了?」里維先開口。
佩特拉驚訝於里維敏感的直覺,一語便點破她心中的想法,但她沒有表示同意或否認。
「…我…知道這是必要的,當時一定是有比我更有機會獲救、更值得治療、更重要的人需要幫忙──」
「佩特拉。」
里維打斷了她的自說自話。

「妳知道嗎,自從妳緊急開刀的那天之後,我每天都作夢。夢到妳已經死亡,而我只能看著妳的屍體。」
明明只是個夢,情緒卻有如巨大強烈的海嘯拔山倒樹而來,鑄模成有形的真實,潛伏於腦中。

里維可以感覺到,當他從那個俯視角看著她那雙已經無法再注視他身影的眼眸之時,那些想發洩的憤怒與悲慟、反芻到嘴邊的字句與渴望匯集一齊地奔湧而出。

然而,一想到這些欲傳達的情緒已經沒有了接受它的對象,里維難以忍受。

「妳不想看到我沒關係,但有件事我一定要讓妳知道。」
「當妳面臨危機時沒能親手拯救妳,我很抱歉。」里維雙手抱胸地靠在牆上,沉著地說。
「但是我很感謝妳的努力,讓我能夠再次見到妳,活著的妳。」

里維回想起夢裡的一切,當時的他感受到的是永無止盡的遺憾,彷彿深不見底的空洞。
就算只有那麼一秒,他也無法否認──他真的曾經有一絲後悔的念頭,只是那個世界與責任不允許他的情緒在此逗留,他只能讓悔恨、悲傷與抱歉濃縮在那眨眼的瞬間,然後繼續前進。

死亡就是這麼的突然與無預警,生命的中途,一個暫別,一次轉身之後。

然而現實的世界不一樣。

里維很慶幸在得知她進行手術之後,還能夠像這樣聽著她的聲音、看著她晃動的影子說話,而不是當手術中的紅燈滅了,走出來的是面有難色的艾魯多,然後緊接著是被橫著推出來的她。

他很慶幸,這一次他能夠做出不同的選擇。而不是又只能看著她的屍體,無力回天。

「我也很感謝妳總是不吝嗇對我露出笑容。坦白說,我被妳的笑容拯救過無數次,每當心情煩躁時,我就想要來找妳。」
里維話說至此,終於明瞭自己心中不斷迴避的是什麼,眼前這個女人,不僅僅只是他的後輩、他的病人,她是「佩特拉」,是那個即使身為被照顧的那方,仍然在能力所及內陪伴他、成為他精神的寄託,仍是不斷想著不要成為他的負擔,如此堅強的女人。

佩特拉聽到里維的這一席話,忍不住哭了出來。她哽咽地發出吸鼻的聲音,卻沒有對里維的坦白作出回應,只是這樣哭泣著。里維本來就不預期他的這些話能夠讓佩特拉原諒他,因為他給了她約定後,又背叛她、傷害了她是事實。
「...如果妳還是不想見到我的話,我現在就離開。」他垂下了眼,承受這份罪惡感與打擊,然後就要離開房間。
倘若牽繫彼此的聯結是這樣,那他言盡於此即可。


「前輩....太狡猾了,明明都…做好覺悟要忘記了……」字句間夾著啜泣,她嚶噯地說。

正要開門的里維霎時轉過身,快步走到佩特拉面前,佩特拉看到里維出現在自己視野範圍內,立刻把哭溼的臉埋入雙手之間。
「不要看!」她不想讓里維看見她哭得不成人形的樣子。
避開她手背上留有的針頭與點滴管,里維抓住她的手腕一把扯下,讓佩特拉無法以雙手遮掩臉龐。她被里維粗魯強硬的動作嚇到,但仍是將頭的角度調成最低,放任眼淚沾濕被褥。

「看我。」
「......不要。」
「看我!」里維怒吼,一隻手將佩特拉的雙臂壓下,另一隻手捏住她的下顎並提起,強迫佩特拉直視他。
里維看見佩特拉比先前更為蒼白消瘦的臉色,如今眼裡揉雜著淚水與恐懼,但里維沒有因此而鬆手。
「妳剛才說了什麼?」
「......」
「不准忘記。我命令妳不准忘記我。」里維怒目以視著佩特拉,但聲音卻帶著悲痛地、些微的顫抖。
「可是──」
里維忽然將臉湊上,與佩特拉的臉只相距幾公分。
「妳要是敢再說一次,我就用這雙唇讓妳閉嘴,讓妳永遠無法忘記。」他又刻意微抬了她的下顎,使兩人的唇至同一高度。
「不要...不要......」只見佩特拉死命的搖頭。「不會的......不會忘記您的......所以,拜託、不要......」她又難過得不斷湧出淚水。
佩特拉的拼命否認像是震波般重重的撞在里維心頭,然後他鬆開了手。

「同樣的,我也不會忘記妳。」他努力沉住氣,冷靜的說。
房間裡形成一股微妙的氣氛。
佩特拉似乎還沒從方才的震驚中恢復,只是傻愣的望著床角,不斷用雙手擦去眼淚。而里維盯著這樣的佩特拉,想著他剛才的逾矩舉動,醫生對病人動粗已然超越了道德界線,佩特拉激動的拒絕與害怕讓里維覺得對她感到很抱歉,但在那個當下,被他壓抑已久的渴望已經不受控制得突破了理智,此刻再說抱歉都嫌造作,這無法掩蓋他想要擁有她的事實。
然而看著佩特拉羸疾病弱的身體,現實的殘酷澆熄了里維的心頭火。他是醫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必死無疑;卻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夠活著。

佩特拉的情緒逐漸平復下來。
「對不起......有點被嚇到了。前輩明明是想要看見我的笑臉,反倒讓您看到我醜陋的樣子了。」她苦笑著說。
「老實說,剛才的前輩......明明很可怕又粗暴,卻讓我覺得意外的熟悉,好像、這樣才是前輩的感覺呢。」佩特拉帶著一臉懷念的表情,小聲的說。
里維有點驚訝的看著佩特拉。──這傢伙......
「想說什麼就直說。」里維突然沒首沒尾地迸出這句話。
「欸?」
「有的吧?」
「唔.....」佩特拉歪著頭,故作躊躇不定貌。

「有喔,但是,秘密。」她把食指貼到唇上。

「我是個隨時都會死掉的人喔。」像是在提醒里維這個事實一般,佩特拉以輕描淡寫、訴說無關第三人的語氣提到。

「白痴,所以才要說不是嗎?」里維不屑地罵道。
「才不是呢!」她賭氣地否定。「這樣吧,作為秘密的替代方案,我說一個希望前輩能幫我完成的願望好了。」
「然後呢?妳就會說?」里維挑眉。
佩特拉微笑地點頭。
「妳說吧,什麼願望?」
佩特拉閉上眼深思了一會,然後一雙黃澄的眼看著里維。

「我希望…您能找到那個陪您一起分擔的人,希望那個人能夠、讓這個肩膀不再那麼沉重、不用再承受這麼多。」她舉起纖細慘白至能見血管的手,輕柔地放在里維健壯的臂膀上。

里維無法壓抑深處激動迫切的情緒,他握住佩特拉放在他肩上的手,用另一隻手臂攬過她的肩頭,將她瘦小的身軀壓向他胸膛。
「前輩!?」
里維只是讓她依偎著自己,默默不語。

──那個人,只能是妳,佩特拉。他說不出口。一個醫生怎麼能向將死的病患說這種話。

「我說過......我不會忘記妳。」他撫著她的金髮。
「不能......」佩特拉糾結得抓皺了里維的襯衫,彷彿用盡了全部的精力哭喊。「我不想讓您留下傷痕啊!」

「如果我心甘情願被妳傷害呢?」里維直覺果斷的回覆。
「咦?」
「佩特拉......,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堅強得不受誘惑、不受傷害。但至少我們能夠選擇被誰傷害。」
佩特拉再次感受到當初里維說會拯救她時的堅定力量,強烈的信念與渴求向她襲來,佩特拉抬頭看著里維的側臉,她才瞭解到自己從來就不曾放下過。
里維感覺到她的視線,俯首以眼神回應。
——想要妳、成為我的傷痕。

「所以,想說什麼就直說。」里維再次複述了先前的話。

佩特拉無法體會被留下的那方會經歷的喪失感,將死的她心裡先是不甘心,再來是慶幸,慶幸自己沒有在誰的回憶裡留下太多,幸好還能輕巧地走。
但是在知曉生者的感受後,她以為是正確的、以為能夠保護他的決定,實際上才是對生者的折磨,才是除了死亡之外,真正無法忍受的悲劇。

而幸好這一次,她知道了。

佩特拉不再掙扎,只是仍然帶著憂傷的眼神,她點了頭、停頓了一會,緩緩地開口。
「前輩...」
「嗯?」

「對不起,這次、依然沒能陪您到最後…...」她悲痛的眼移向一邊。

「但是、能夠傳達給您,真是太好了呢。」

──謝謝您,里維兵長。

佩特拉的手勾上了里維的頸項,瘦弱的上半身向前傾,微微抬起臉龐,將她蒼白的唇瓣覆上。
 

***
 

在那之後過了三天,在第四天的清晨,佩特拉走了。

當時里維正在打理梳洗,正要準備前往醫院開晨會時接到了艾魯多的電話。

「......」
「...我只是覺得應該要通知您,雖然她已經不是您的患者了,但是......打擾到您的話真是抱歉。」里維的沉默讓艾魯多覺得自己的行為似是多管閒事。
「不,謝謝你的告知,艾魯多。」
「那,您要......過來嗎?」他試探地向里維確認。
「替我照應一下,拜託了。」
「是!沒問題。」

 

里維看著她的軀體,此時她身上已經沒有任何針頭與管線,是乾乾淨淨、孑然一身的她。長長的上睫毛貼附於下眼瞼,雙眼緊閉的她表情安詳,閉合的唇像是笑著死去一般。
──這愚蠢的傢伙是故意笑給我看嗎......

明明就是他非常熟悉的場景,明明知道是遲早會來臨的命運,里維卻感覺自己身體像是被剖成兩半,好痛,痛不欲生,痛到想把心臟挖出來,內臟吐出來。
刻印在靈魂深處的傷痕,原來是那麼地痛。

但是除了痛覺之外,相應而生的是回憶、是紀念,是她的一顰一笑,是不完整但飽滿的幸福感,是短暫卻美好的相遇。

是一道很深很長、卻美麗無比的傷痕。

 

 

Fin.

 

 

本子裡的後記:

這次里佩合本的誕生要感謝老月主揪與小孽的大力相助、還有蚹蝂開不完的腦洞。

《美麗傷痕》的中心思想就是讓里佩終結在原作的遺憾。
死亡不是終點,如果死亡是佩特拉這一世也逃不掉的命運,那麼至少這一次能夠傳達心情、能夠好好的道別,不再是個永無止盡的懸念。
再一次的相遇,儘管結局依然,他們能夠擁有不一樣的過程,不一樣的選擇。

文中有幾句話是出自《生命中的美好缺憾》,我想表達的概念也與此書類似,有興趣的人可以去看看XD。
最後就是里佩砂糖本太棒啦~~!彼此校稿的過程不停地讓我想去跑圈XDD,再次感謝一起廚一起出本的夥伴們,以及謝謝看到這裡的你。

 

真正的後記請走這

 

arrow
arrow

    修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